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纪念|周一良:毕竟是书生

郝斌 许倬云说历史 2023-02-21

截屏三瞥周一良[1]


郝斌



1953年10月,我考入北大历史学系,同班同学近60人。转眼到了年底,系里为我们举办了一场新年师生联欢会。

那个时候,中国的高等教育机构发生了一次结构性的改变。大学和系科的设置,大刀阔斧,或裁撤、或合并、或新建,民国时期遗留下来的英美式高等教育体系不复存在,代之而起的是苏联式的高教体系。这是一个全盘性的变动,其中包括师资、图书、各类教学仪器设备,就连在读的一、二、三年级学生,也随之移动,人文学科尤甚。这场变动时在1952年的6月—9月,俗称院系调整。这么大的变动,进行得很快,不过后续拖尾的事务拉得很长,直到一年之后我入大学的时候,才算大致就绪。

我是这次院系调整后的首届高校入校学生。北大历史系的师资力量如何,我们入学两个多月,从高年级学长的嘴里,已经听说不少。在人文学科里面,中文、历史两系可以位列一、二,阵容强大,很让我们感到兴奋。每一提起系主任翦伯赞(1898—1968),学长们的由衷赞佩,都溢于言表。这时候我心里暗自惭愧:这样一位人物,入学之前,怎么连他的名字都没听说过呢!不久,一位学长的三言两语,又让我完全释怀。他说:“一个三流、四流的作家,中学生都会知道,可一流的史学家,人们就未必闻名——历史不是显学。”几个月来,不管什么场合,我从没听谁直呼过他的名字,系里上上下下都尊称他为“翦老”。系里还有多位知名教授,如向达(1900—1966)、杨人楩(1903—1973)、齐思和(1907—1980)、邓广铭(1907—1998)、邵循正(1909—1973)、苏秉琦(1909—1997)等,分别来自北大、清华、燕大,他们在历史系被呼为“向公”、“杨公”、“齐公”、“邓公”、“邵公”、“苏公”。“公”与“老”都是尊称,但其中的分量,模糊感到有点差别。崭新的环境,好像具有一种感染力,我们说话聊天,私下里也模仿学长的口吻,称这些名教授为“公”,可一旦真是面对面,则立即改口呼为“先生”,不敢造次。

周一良先生(1913—2001)当然也在名教授之列,他的学问、名气绝不在前面几位之下,可他却没有得到“公”的雅称,我们都只呼他“周先生”、“一良先生”。其中的缘故,当时没有多想,时到如今我猜,合理的解释只有一个:比起前面几位,他的年龄稍逊几岁;另外他为人太过谦恭随和,这一点也许关系更大一些。周先生当时是副系主任,跟我们学生的接触较其他几位要多,他在我们眼里,“望之俨然,即之也温”。那一年,他四十初度,脸上容光焕发,头上却是白发皤皤,正所谓“鹤发童颜”。新年联欢会上,我们要求他表演一个节目,他毫不推辞,站起身来说:“我清唱几句吧——京戏!”话音一落,身段立马改变,手眼身法,换成了一个舞台人物。他开口唱道:


一事无成两鬓斑,

叹光阴一去不回还。


我们班里颇有几位戏迷,能拉的、会唱的都有,生旦齐全,还有一位会唱昆曲。周先生唱的是《鱼肠剑》,余叔岩的伍子胥,西皮原板。“两鬓斑”的“斑”字,是个拖腔。周先生唱到这个地方,抬起一只手,放到额边,俨然发展了余派。这个时候,懂戏、不懂戏的,一齐鼓掌大笑,来了个满堂采。后面还有两句:“日月轮流催晓箭,青山绿水常在眼前。”周先生唱得很认真,也很有韵味,可台下已经笑得前仰后合,没再听进去。多年以后,我们回忆起那次联欢会,只记住了周先生的“一事无成两鬓斑”。

毕业以后,我留系当了助教,与周先生忝为同事,直到他遽归道山,前后将近半个世纪。在这段时光里,校内、国内发生的事情多多,我同他的时空交集有远有近,时密时疏,经意不经意之间,对他的观察和感知慢慢积存下来,前后涵盖了他的后半生。岁月迟暮,这些片段感知,一直萦绕在我的心头脑际,久久不去,难排难遣。以此之故,我曾写过两篇短文:《截屏一瞥周一良》《截屏再瞥周一良》。几年过去了,近日,喜得一部印谱,里面多是周先生生前所用的私章,多至九十余方,封面是吴小如先生(1922—2014)题写的书名《太初先生印存》。当年齐白石老人(1864—1957)多才多艺,诗、书、画、印俱能,号称“四绝”。他有印石三百,自号“三百石印富翁”。周先生的存印,乃是“文革”抄家的劫后余物。由此估算下来,他用过的印石总数,应在百枚以上,少说也可以算得“小康人家”吧。


《太初先生印存》


周先生本人并不操刀冲切,他对印石的爱好,全在自己拟写的印文上面,借一方寸之地,抒发自己的胸臆。作为北大的教授,他所经历过的,乃是建国后中国所有知识分子的共同经历:初期的欢欣鼓舞,短暂的平静,接着便是几次三番的折腾。他享受过优渥礼遇,达于极致,登至殿堂;也遭到过践踏侮辱,达于极致,为国人共唾。先红而后黑,大红又复大黑。这番经历,勾画出的正是那个时代中国知识分子的命运轨迹,只不过周先生的浮沉达于极致罢了。进入80年代,他行年七十,烟云尽散,家中独坐,日落日出。这个时候,按照常人的做法,他本可以喘一口气,含饴弄孙,过个平静的晚年,可他的本尊脾气上来,这个当然且自然的选项被他弃如敝屣,他不肯消停,偏要去追寻自己所要的东西。痛定思痛,这是一场极度痛苦的精神洗礼。已近衰朽之年,他竟然换骨脱胎,完成了一次蜕变。浴火重生的一良先生,回归之后,可以说是二世为人。

说到那段炼狱中的岁月,难言的郁闷,满腹的委屈,迟来的悔恨和自责,以及顿然的开悟,如此等等,哪怕点滴参悟,都是心头泣血。印章,是心灵的独白,就是在家人面前,他老人家恐怕也难于吐诉其中的一二。今天得见他的印谱,我们从容品味,彼时印主的内心世界,我们或许可以窥得更为深入。印文拓得十分精当,如果再配有边款,有治印的年月可查,那就更为完美了。时间,是探求周先生心路历程的横坐标,缺失了这个因素,探寻不免粗放,难于细求。即使这样,手捧印谱,我还是明白过来,我对周先生早有的那点观察认知,太过肤浅。那是一个局外人的远距离所得,总是隔着一层。他的印文,言简意赅,韵味悠长,字字之间都有血和泪。如果排列得当,我以为,那正好是他老人家半部传记的写作大纲。

睹物思人,触动心绪,引发我来续写这篇“三瞥”。


周一良   (周启锐提供)


周一良先生在史学方面的造诣成就,当有同行评述,此处不论;品读他的印章,我们只说他的为人。周先生是个心地磊落的人,一生总有追求。直到老病缠身,他依然追求不懈,这一点让人心生尊敬。他的追求,其中虚幻的东西不少。许多时候,我觉得他太过单纯,甚至是天真。以我和他的年龄之差,尚且有这种感觉产生,您就会知道,他的单纯,实在是够可以的。单纯,在那个年代,难免会以“左”的形态表现出来,但他的“左”是真诚的,决不是那种可恶的“左”。

田余庆先生(1924—2014)跟我谈过周先生的一件轶事,附带说了他的一点感慨。这件事大约发生在1975年。那个时候,周、田两位都被羁绊在“梁效”(即“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大批判组”)之中。一天晚间,他们众多成员,老少一体,被安排一次外出,通知说带上一两件换洗衣服就可以了。那两年间,他们食宿都在北大校园中一座小楼之内,不同外人往来,半密闭的生活似乎已经成为习惯。此次忽然外出,人人感到新鲜、惊诧,也有一点点迷惘。他们登上一部大巴,车帘密垂,只见窗外灯火高低明灭。车行好久,还在奔驰。此行何去?没有谁出声询问,这是“梁效”的纪律。最后来到一个去处,下车进入,但见庭院规整,屋宇连接。他们被告知,这是天津市的一个招待所。而后,江青(1914—1991)同众人共进一餐,席前说了一些着三不着两的话,大家唯唯。开席不久,她忽地起身外出,人们想,必是有急务处理;转眼见她回来,换了一身服装。换件衣服,在这群老少读书人眼里,有如石头城上,眼空无物。跟着,江青又复起身外出,回来入座,又换了一身衣服。两出两入,两易着装,有人觉得诧异,也只当作没看见一般。饭后江青走了,跟着就是例行的座谈会,要大家深入领会首长的重要指示。会上全是一个声音,一个分贝,无非“关怀”、“爱护”,“我们应该如何……”之类。轮到周先生发言,几句开场白之后,他话锋一转,说:“今天我们住的这个地方,就是当年我的家,我幼年居住的地方。我的父亲周叔弢是天津市的大资本家,他后来把这套房子捐给国家了……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,是吃剥削饭长大的……今天,在正确路线指引下,我必须好好改造……。”这席话使座谈达到高潮,其他人的发言立即变得苍白无色。其实,在座的老少,大都了解周先生的家世。他的父亲周叔弢(1891—1984)在中国北方是一位有名的民族实业家,也是一位藏书家、鉴赏家。他几次捐书给南开大学和北京图书馆,拿出来的都是宋元明的抄本和清代善本,数达万册之多。如今他们食宿的这座天津市招待所,如此有模有样,居然也是周叔弢的捐出,倒是前所未闻。田余庆先生跟我说:“你看,周先生这是何必呢!没人知道的事,你不提不也就罢了么!”


周一良与父亲周叔弢  (周启锐提供)


清人邓廷桢(1776—1846)有一副联语:“慎言语,节饮食;蓄道德,能文章。”田余庆先生是一位谦谦君子,从不在人前派说谁家的不是,这副联语里面指说的几项,他大部分做到了,只有在家看书著文的时候零食不断,是个缺欠。那回,他在我面前不慎,竟然冒说了周先生的不是,这是他少有的一次失分。

将近百方的图印,该从哪里说起呢?这是一部用心编排过的印谱,方方件件,多有内在的关联,明眼的读者,如果对印主有一些了解,那么揽书在手,重晤故人的感觉便会油然而生。如今时移势易,当年的尴尬已成过去。周先生在天有灵,此时此刻,您能摩挲旧物,跟我们一起共赏您喜爱的印章吗?我们藉此可以增长识见,传诸后人,也可以让他们的路,走得平坦一点。这些见识在课堂里是得不到的,我们会格外珍惜。



“维壬子吾以降”


首先,我们看到的是“维壬子吾以降”

一良先生1913年1月降生,时在农历壬子之年,这方印说的是他出生的年代。六字印文套用的是屈原在《离骚》开篇的一句:“帝高阳之苗裔兮,朕皇考曰伯庸。摄提贞于孟陬兮,维庚寅吾以降。”屈原生于寅年。《离骚》何以产生,司马迁用一句话概括说:“屈平之作《离骚》,盖自怨生也。”朋友,我们今日手头的这部印谱,您或许也可以把它视作一部周氏的《离骚》。由此入读,是个捷径,或许可以直入他的内心世界。


“弢翁长子”

“义宁门下”


“弢翁长子”“义宁门下”两方,报出了周一良的家门和师门,显示的是他的两重来历。

“弢翁”,指一良先生的家尊周暹,叔弢是他的表字。旧时,子女不可直呼父名。此处称“翁”,是尊崇,是礼数。叔弢先生一门十个子女,一良先生为长。家门哪里,第一方印章报了出来。

后一方,报出他师出何门。陈寅恪(1890—1969),历史学家,江西省修水县人氏。民元前后,常在某位名人的姓氏之后,加缀他的出生地,作为他的代称,一时很为风行。如称广东省南海县出生的康有为为‘康南海’,称安徽省合肥市出生的段祺瑞为‘段合肥’等等。这里说的“义宁门下”,应该是指陈寅恪门下。因为陈的出生地修水县,旧时称为义宁县。1935年,周一良先在清华听过陈先生的课;次年转到南京,在傅斯年(1896—1950)主持的历史研究所从事研究工作,导师是历史组组长陈寅恪。陈先生虽然身在北平,并不到任,但对周一良仍然时有指导。1947年,周一良从国外归来,由燕大转到清华任教,向陈先生请益更为方便。他也时常帮助陈先生查看资料,隔一两天就去陈府一次。陈对周的才能颇为欣赏,称赞周“富而好学”,视为入门弟子。此处的“义宁”,同样避开了老师的名字。尊呼表字,也是当时的规矩。周先生给陈先生写信,抬头称呼“仁丈”。


“泰山情侣”

“岱侣”


“泰山情侣”“岱侣”。报过先人之后,次说自身。这两方显示的是周先生和他的夫人邓懿,道说两人之间情谊的由来初始。

邓懿(1914—2000),燕京大学国文系学生,能诗能文,也能唱京剧,彩妆扮上,可以登台唱《醉酒》。周先生说,他在燕大读书期间,“1933年春假,学生团体到泰山、曲阜旅行。在玉皇岭夜宿遇盗,我的冬大衣和钱包被抢走。我次日清晨只得裹着棉被下山,向来自天津的国文系一年级女生邓懿借钱,回津后开始往来。1937年春间订婚,……1938年春在天津结婚。燕京同学在校刊上报道,戏称我们为‘泰山情侣’。”[2]“岱”,泰山的别称,“岱侣”乃由“泰山情侣”演化而来。邓懿有一张穿着红衣的照片送一良先生,上面题诗,有“春衫卸却一肩红”的句子,因此她被同学唤作“一肩红词人”。才情出众的邓懿,后来的一生,在清华,在北大,都贡献给了对外汉语教学事业,学生中有东西方多国人士。她编的《初级汉语教程》,版权也为日本、韩国有关部门购去,颇受好评。


“自古文史本不殊途 同学同事同衾同穴

相依为命 数十载悲欢难忘”

“对外汉语虽非显学 教师教生教书教人

鞠躬尽瘁 多少国桃李芬芳”


“自古文史本不殊途 同学同事同衾同穴 相依为命 数十载悲欢难忘”

“对外汉语虽非显学 教师教生教书教人 鞠躬尽瘁 多少国桃李芬芳”

2000年9月,邓懿故去,家人为她在海淀西静园墓地购置茔地安葬。周先生自忖来日无多,撰写了这款双人墓碑。27字的联语,极为工整,不用一典,难得的大俗大雅。下联,是未亡人对先行者的送行之语,语中带有一丝丝凄苦,似乎邓懿一生的成就只在汉语教学一端,委屈了她的才华;上联则说夫妻一生命运百事皆哀,彼此相扶,欢少悲多。这两方寿山白芙蓉石料,由北京萃文阁名家刘铁宝先生(1944—)所治,刀法柔中见刚,凄风苦雨,精神毕现。


上世纪80年代末周一良、邓懿在燕东园24号北楼合影‍

(周启锐提供)



下面是姓氏名章。私章当中,这类最为常见。简单的姓氏字号,常使印章的艺术表现力受到局限。而周先生的姓名印章,以其用途多种,翻新花样,我们品读起来,也不觉枯燥。这里也配有邓懿先生的几枚,印在一起,越发显出私章的独有味道。


“周一良印”(朱文)

“邓懿”


“周一良印”(朱文),篆字,细文细边。另一方大小相同的,是“邓懿”二字,应是一副对章。


“周一良印”(白文)


“周一良印”(白文)。1963年,周先生五秩寿辰,三弟艮良(1917—?)送来的寿礼,寿山石,瓦当钮,天津名刻家文叔所治。



“周”(朱文)

“一良”(白文)


“一良校读”


“一良校读”,校读专用章,治印者为天津刻家胡健(1968—)。


“周一良所藏书”


“周一良所藏书”,藏书专用印章。


“一良敬赠”


“一良敬赠”。晚年,周先生的著作和回忆性文字颇多,常常送给亲友、学生,为此刻了这方赠予专用章,萃文阁刻家刘铁宝所治。


“一良左手”


“一良左手”。1997年,周先生以左脑腔隙性梗塞,而致右手不能握管。此后,书写短文,只好自己口述,请人代录;作答友人书信,早期,先生用左手书写,字迹时有模糊,书后钤过这方印章,以示敬重和负责。这方印也是刘铁宝所治。



“一良”(白文)

“一良”(朱文)


“一良”(白文)“一良”(朱文),牙签章,0.4x0.7厘米,读书时钤在眉批、题识之旁,小巧玲珑,与先生的手书文字,正好相配。


“太初”


“太初”,朱文,篆书。旧时,同辈之间互以表字相称。“太初”是周先生的表字,生前却少见用,乃是时代使然。他同代人的表字,多被后人忽略弃用了。在旧友写给他的书信和诗文里,我们仍然可以看到这个称呼。


“百花齐放”


“百花齐放”。1956年春夏之际,毛泽东提出“百花齐放,百家争鸣”是党领导文学艺术和科学技术工作的基本方针。广大艺术家和知识分子受到鼓舞,称它为“双百方针”。“此时情绪此时天”,周先生所受的鼓舞,颇延续了一段时间。五十年代末,他将这几个字作为印文,嘱刚上初中的三子启锐篆刻成章,反映出他那时积极向上的心情和态度。

不久后的1961年,一良先生受命主持编写世界史教材,这项工作持续了很长的时间。他有一首题为《自勉》的诗,彼时的精神面貌从中可见。这首四言打油诗语调欢快,每句之后,他都有自注,兹照录如下:[3]


三窟狡兔(在党校、民族饭店、前门饭店、华北饭店多家编写),

四面受敌(东坡言读书当八面受敌,此言四面指上古、中古、近代、现代),

一心向上(鼓足干劲,力争上游),

百倍努力(仅通东方各国史,统领全书,力所弗逮,唯有依靠群众,贯彻领导意图,勉力从事)。


《自勉》,是写给自己看的。“一心向上”、“百倍努力”,周先生在自己的诗句中这样说,他的内心也的确在这样想,行动上更是这样做。我们这些与他共事、稍知他平日为人者,都对此深信不疑。


“古欢”


“古欢”,老友、旧好的意思。龚自珍的《己亥杂诗》有“乡国论文集古欢”之句。如果是思念老友,我推测,治印时间应在上世纪50年代或80年代。其他时段,自顾尚且不暇,他很难有这种心情。如果是指旧好,应是他的南北朝史,即下文将要提到的“坠欢”。


“家在燕东园貳拾肆号”

“捌次骨折”


“家在燕东园貳拾肆号”“雙瘸斋”。这是两枚斋馆印。1952年,周先生入住北大燕东园24号,居住多年。晚岁来临,伉俪两位体力不济,竟至彼此相扶出行双双跌倒。他们顽强求生,乐观依旧。周先生遂将自家的住室命名为“双瘸斋”。跌倒成为家常便饭,两位老人的骨折,合计竟达8次之多。“捌次骨折”入印,其苦如何,其乐又如何耶!


“四十三年阴山背后”


“四十三年阴山背后”。周先生所住的燕东园24号小楼,是两家合用的。周先生家所住,是北侧的一半,终年不见阳光。从1952年入住,到1995年改迁北大朗润园,前后43年,年纪见老,愈觉其苦。早前,先生自律,不肯提出换房要求,后来提出,又迟迟不得解决,其间的苦痛,只好宣泄在这方寸之地。

以上是姓氏、斋号、收藏以及赠与使用的常见印信,而生活起居中的悲欢、感受至深的事情也有入印。先生的文人情趣,从中可见。



衰年蜕变,是这部印谱的基调。

1966年夏至1969之春,周一良以“五顶帽子”的罪名,在“牛棚”里关了三年。他被押在大庭广众之下罚跪屈膝,“牛棚”晚点名之际被喊出队列,一掴一掌血,精神、肉体俱受折磨。对这遭被整,他的认知如何?当年流行的说法是,干部、知识分子受了“刘少奇修正主义路线的毒害”,自己觉悟不高,走错了路。周先生也报有同样的认识。“反革命修正主义路线的毒害”成了一句口头禅。别人说说,是拿它当个自我检讨的开篇词;周先生用它,往往有点当真的意思。

1969年夏天,新的一茬“军工宣传队”进驻北大,此番掉换非同小可,它乃从高层身边空降而来。说到它的路线,其正确的程度,可称叮当作响,无可置疑——持有这种想法和认识的人,当时占据绝对多数。它的光环照人,射得人们一时难于睁眼。这个时候,周先生再次陷入新的漩涡。他对新的领导信任满满,没有一丝保留。“过而能改,善莫大焉。”他紧紧把握时机,争取回到“革命路线”上来。这个时期的周先生,有如一个走失回归的孩子,感觉有家可以依附,一切听从组织安排。您看,已近耳顺之年的他,插在青年学生队伍中间,白发苍苍,也去“拉练”。时值寒冬,他身背行李,从北大出发,一直行军走到京郊平谷,再从平谷走回北大,几百里之遥,从无一天掉队。吃“忆苦饭”的时候,他觉得自己不比“工农兵学员”,无苦可忆,只能多吃。“到门头沟劳动我也还是挺高兴的。因为我觉得我这个家庭是跟开滦煤矿关系很深,是开滦煤矿的股东。我吃的这个老百姓工人的血汗钱都是从煤矿工人来的,我应该自己体验煤矿工人的生活。从来没有到过这个地方,所以很愉快地去了,到那儿参加劳动也很积极。”[4]如此等等。过了好一阵子,菩萨低眉,果真换来宽恕。当他得知自己被“革命路线”重新接纳,恢复了党员资格时,欢欣鼓舞之情,发乎内中。这个时期的他,干起事来,浑身是劲。

谁知造物弄人,在此一刻,怪胎“梁效”(即本文开篇介绍的“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大批判组”)出生,他被揽入其中。今天说起“梁效”,人们感到生疏,要去百度查询,当年的“梁效”可是个全国知名的物件,人人视它如同神明。“梁效”出朝,地动山摇。每有它的署名文章写成,两报一刊——《人民日报》《解放军报》和《红旗》杂志——必是同时刊载,而且头版位置,大字标题。字里行间,微言大义,政治风云的走向隐含其中。人们生活在动荡、迷离之中太久了,要感知未来,只能极力从文章里面探寻、捕捉蛛丝马迹。一时之间,国内的媒体,“小报看大报,大报看梁效”。“梁效”红得发紫,周先生也跟着显耀了一回,最红的时候,1973年8月,他坐上了“十大”的主席台。没成想三年后“四人帮”倒台,“梁效”成员个个遭受审查。这回的审查与“文革”初期的批斗不同。前次批斗,属群体行为,有点自发性,这次可是来自上面;上次,他是北大一校的打倒对象,只受北大“革命师生”的批斗;这次,“四人帮”几被国人所讨伐,作为“四人帮”喉舌,“梁效”成员遭人人唾弃,知识分子群中,骂声尤高。只是这次没有肉刑,比起前次是个进步,其他的审查方式,一仍其旧。隔离、追问,首都体育馆的万人大会上,一样站台、低头。此外,还有一封有头无尾的书信递到燕东园24号,信文只有四个字:“无耻之尤。”这种日子,从1976年秋拖至1980年,又是一个三年光景。对“梁效”的过往,周先生自己说:“我当时还认为是替党工作的。”[5]到了走出审查的时刻,他才痛苦地承认:“奴才羽翼两兼之。”[6]

头一遭挨斗挨打,起源于“受了修正主义路线的毒害”;后一遭挨批,结果是“奴才羽翼两兼之”。这两种认识,真的实在和稳定吗?时到今天,我们一眼就能看明白,前后两种认识,都是彼时环境下的产物,一种无可挣脱的外力笼罩下的产物,地道的一双畸形儿。类似的胡话,大凡是过来人,谁都说过一些。人对自我的认识,本来不是易事,都难脱离环境。何况,那个时候的周先生,被封闭在一座小楼之内,像是24小时戴着耳麦,耳朵里听不到第二种声音。在这种氛围之下,真正的觉醒何从得来?!到了晚年,先生退休了,跳出三界外,不在五行中,环境改变,心无挂碍。这个时候,他自身的醒悟方才慢慢渗了出来。方寸之间,寥寥几字,他对自己的认知,逐渐变得清晰而稳定。


“批斗”

“打压”

“诬陷”

“愚弄”

“蹂躏”

“欺骗”

“不明白”


他的开悟,一步一步得来,有迹可循。早期,他的反思,只限于针对自身的遭遇,做事实上的追溯,印章里完全是一种叙述式的直白,如“批斗”“打压”“诬陷”“愚弄”“蹂躏”“欺骗”等等,最后归结到“不明白”——这是京剧大师马连良(1901—1966)在遭受批斗之后,口里嘟囔出来的一句话。只因出现迷惘,周先生走上了寻求答案之路。但求得答案谈何容易!不过这一步迈出来了,把当年那两个畸形儿完全排除了,倒是真的。“石榴结子怨西风”,有怨生出,便有了后来的一切。


“黑帮劳改大院双院士”

“九顶帽子”

“一片真心”

“黑白颠倒  我欲无言”


“黑帮劳改大院双院士”“九顶帽子”,是说他们夫妻双双被囚北大劳改大院,两人共得九项“罪名”,语中带有酸涩的调侃,但还没有脱出叙述事实的狭窄空间。而“一片真心”“两遭劫难”“黑白颠倒  我欲无言”,则道出了他的委屈、无奈,逐渐从一身一家慢慢脱出,表达出蒙难众人的感受。


“毕竟是书生”


“毕竟是书生”,治印者是天津的一位刻家,铁线篆书。周先生这个认知的得来,起初全是偶然。

1980年5月,同为“梁效”成员的北大中文系教授魏建功先生(1901-1980)过世,周先生赶去参加追悼会。他说:“我看到他一个老朋友给他的挽联写的‘五十年风云变幻,老友毕竟是书生’。这个‘毕竟是书生’五个字打动了我,我很有感触,也可以说是一种反思。我说他毕竟是书生,我也毕竟是书生。”[7]物伤其类,这五个字,埋进他的心里,发芽、生长,让他翻腾不宁。此情如何可排遣?他烦请身在津门的老父找到一位刻家,将这五个字篆刻成章。以当时的环境、气氛而论,如果在北京成就此事,周先生会有顾虑。他不便透露自己的印主身份,也不能去为难刻家。年近90、饱经风雨的周叔弢老先生,体会长子隐身的苦衷,居然乐为代庖。好在他老人家的实业早已充公,不折不扣,剩下的就是一位书生了。叔弢先生在这方面非但是行家里手,而且品味不凡。他在给长子的回信里这样说:“印已刻好,印拓附去。刀法还好,‘毕’、‘竟’、‘生’三字左右两笔皆与下一横相连,‘生’字尤不耐看,此美中不足也。”[8]老人家的评论是否得当,如今已在其次,我们从中窥见的是,他对白头长子的这番酸楚认知,想必是点头认同,不在话下,才去作代庖、发评论的。想想看,本来就是一介书生,活了半个世纪,居然演变成为“毕竟是书生”,其间的况味,老人家愿与儿子共享,真真是天下父母之心,俱都是肉长的!

话说回来,真正的印主一良先生,他在自我认知方面,可谓是迈出了巨大一步。11年之后,到了1991年,他进一步说:“解放以后一直到梁效结束,我已经用了五个字概括了,就是‘毕竟是书生’。”[9]至此,我们看到,他完全走出个人福祸的圈子,要去深挖,触及本源。“毕竟是书生”这副印章,后来被周先生用作他一本书的书名,那已经是印章刻成之后18年的事了。《毕竟是书生》一书竟然印刷18次,印数达到25万册之多。畅销如此,固然凭的是书的内容和自身的分量,但书名的隽永撩人,也是一个卖点。

“毕竟是书生”一语,从魏建功先生的挽联偶然得来,终而化为周先生的自我之物。自此以后,这种认知,可以说是陪伴他直到终老。这是魏、周两位晚年的身心之痛,其实也是他们同代人的共同病痛,镌切深深,字字酸辛。

1976年“四人帮”倒台,受万人指骂,“梁效”也遭国人唾弃。其中年长的四位著名教授冯友兰(1895-1990)、魏建功、周一良、林庚(1910-2006),被人称为“四皓”,遭讪笑遭怒骂,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。其间也有人诗句唱和,责其助纣失节,周一良首当其冲。在这前后,还有人写短文泄愤,没有点名,只称“某教授”、“西郊某教授”,显然是指周一良。周先生看了,无奈而淡然。待到骂声消散之后,他把这个称呼接受下来,先将“西郊某教授”简化成两个字,再代之以谐音“郊叟”,命为自己晚年的别号,烦人治成印章,刻了一方白文,意不能尽,又刻了一方套边白文。直到他88岁,有一本书写成,没有合适的名称,便顺势题为书名《郊叟曝言》,酸甜苦辣,俱在其中。让人想不到的是,自取此一别号后,在燕东园24号,夫人孩子,老老小小,都以“郊叟”称呼他,他也声声应答,安然泰然。这时候的周先生,他想开了,解脱了,参透了。周先生一家,老老小小,都颇有点得道成仙的味道。

“祸自上宠”


周先生精力充沛,什么书都读。他说:“有一部小书名《袖中锦》,其中有‘四事不可久持’一条云:‘世间四事不可久持——春寒、秋热、老健、君宠’……80年代以来,渐渐感觉年纪老起来,也感觉自己头脑清醒,思想开阔起来,每每标举这段话以告朋友。现在录于自传之末,既以自警,又以劝人。”[10]由此,他治印一方:“祸自上宠”。真是一通百通,任督二脉打通,全身立觉舒畅。


“愧为乾嘉作殿军”


“愧为乾嘉作殿军”。乾嘉之学,一个学派的名称,亦称朴学,乾隆、嘉庆时期臻于鼎盛,故名,代表人物有戴震(1724—1777)、段玉裁(1735—1815)、王念孙(1744—1832)等。他们以训诂、考订的方法研究中国古史,注重实证,主张“无一事无出处,无一事无来历”,立意必凭证据,援据以古为尚,孤证不为定说,隐匿、曲解证据为不德,文体贵朴实简洁等等。这个学派延续百余年,影响深远。20世纪之初,新文化运动兴起,乾嘉之学日渐衰微。这个时候,正值幼年的周先生受教于家塾之中,塾师张潞雪(约1898—1926)的旧学功底甚深。关于这一阶段,周先生自己说:“早年进学,受的是乾嘉朴学教育。”[11]周先生赶上了末班车,这是“愧为乾嘉作殿军”的大概由来。


“作人依忠恕之道”

“治学尚辩证唯物”


“作人依忠恕之道”“治学尚辩证唯物”。这是用联语作成的对章,一白一朱。从联语的角度讲,对仗明显不工,但可以看出,周先生注重的是其内容。上联“作人依忠恕之道”,对此,周先生有自己的文字说明:


我最所服膺的,是孔子所自称的“吾道一以贯之”。亦即曾参所解释:“夫子之道,忠恕而已。”朱熹注更明确:“尽己之谓忠,推己之谓恕。”在人际关系上,我曾自诩有知人之明,更有自知之明。我想这是我群众关系较好的原因,实际也是忠恕之道的推衍。[12]


“君子不蔽人之美,不言人之恶”,周先生一生如此。仅此一点,也可以想见周先生的为人。关于下联“治学尚辩证唯物”,请看周先生自己的长篇解释:


研究历史最根本的态度和方法只有四个字:实事求是。如何才能实事求是呢?一个合格的历史学家应当具备鲜明的辩证观点,既见树木,又见森林;能由此而及彼,因小以见大;看到政治、经济、社会、文化等等不同领域之间的关联;看到纷纭错杂历史现象之间的内在联系;看到历史是辩证地发展。如果说五十年来我的学问多少有些进步的话,那就是由于初步建立了这些观点。[13]


周先生的这番说白,发表在1999年1月,其时他已不能握管,是他口述由学生代笔写成的,两年之后他就过世了。这番关于治学方法的话语,周先生讲过多次,桑榆迟暮之年又一次重复讲来,我们应当把它看作周先生的终极认知。那么,今天的我们,对它该作如何的解读呢?

提起辩证唯物,周先生的那一代以及我们——即他后面的一代历史学人,其直观的反应就是“辩证唯物论”——《联共(布)党史》第四章第二节的那段专论。上个世纪50年代,我们对这段文字,曾经一学再学,奉为圭臬,作为治学的不二法门。如果周先生所说“辩证唯物”指的仅是这个,那么显然出现了矛盾。首先,周先生所说的“愧为乾嘉作殿军”没处安放了。他说“愧为”,是一种足够的自谦;而“殿军”,一半是谦虚,另一半的话外之音显然是说,那是一代绝学,在他之后没有谁能提得起来了。总之,从他的语气可以判定,他对乾嘉之学是肯定,而非否定。其次,还有周先生一惯倡导的5个W(即WHO,什么人;WHEN,什么时候;WHERE,什么地方;WHAT,什么事;HOW,怎么样),安放在哪儿呢?那也会措置无当。5个W,是上个世纪30年代周先生从燕京大学教授洪煨莲(1893-1980)那里得来的,他深信不疑:“掌握5个W,就掌握了历史。”我初入北大历史系,就听到周先生的这番传教,后来一直记忆深刻。周先生在自己的研究实践中,觉察到它的不足,还曾增加了一个W(WHY,为什么),觉得这样可以使之更臻完善,由此足见他对5个W的服膺和肯定。——如此说来,他所说的辩证唯物,究竟何所指呢?

对此,我有一点解读,愿就教于方家。幼年间打下的旧学底子,给予周先生的是乾嘉训练;成年后在燕大接受的是西方治学方法。来自地球两端的东西,都是方法,相通相连之处甚多,他在治学过程之中,得乎于心,应乎于手,一体付用,应在不知不觉之中,无分乎东西。到得后来,辩证唯物理论当世,原来乾嘉之学与5个W,脱去他们过时的、刺眼的外衣,究其内核,二者与辩证法并非水火,三者的精髓可以融为一炉。这一点,周先生在他的《学术自述》一文里,说得明明白白。


“墨颠”


“墨颠”。周先生的出身和家教,让他把书道视为自身修养的一端,而不把它看作单一、独立的艺术形式。他的楷、行、隶、篆四体皆备,隶书略为少见。他赠送亲友的字体,多是自拟的词语,偶有誊录他人的诗句,注重的也是内容,并不把字体单独拿来炫人。他在致友人书里说到自己的字,也是轻描淡写:“珏良、杲良和我也都能写一点儿。”[14]又说:“我练字下过功夫,篆隶皆临过不少,惜书法天分太差,所以始终无成。有人找我写,总不敢承应。”[15]上个世纪的50年代,我见到他家的墙上挂有一个镜框,镜心是他用小篆录写陶潜的“采菊东篱下”,陶诗之前以楷体写了一段前言:“余与懿咸喜诵陶公此诗,因录以补壁,固不计书之工拙也。”这大概就是他对书道的看法。


“不能诣人贪客过”

“惯迟作答爱书来”


“不能诣人贪客过 惯迟作答爱书来”。这是改写古人诗作的一个句子。吴伟业(1609—1672),生于明末清初之际。他在江苏太仓购得旧园,修葺一新,命名为“梅村”,并作有《梅村》诗曰:


枳篱茅舍掩苍苔,乞竹分花手自栽。

不好诣人贪客过,惯迟作答爱书来。

闲窗听雨摊书卷,独树看云上啸台,

桑落酒香卢橘美,钓船斜系草堂开。


吴伟业身在新朝,心怀故国,纠结矛盾,懒散孤高。他在诗中写出“不好诣人”、“惯迟作答”句,隐约道出自己的内心。周先生从吴诗中挑出这两句,将“不好”改为“不能”,轻动一字,就换成了困顿在家的自己。其时,固然是因双腿骨折不良于行,更有受诬莫辩、趋访同道与人不宜的意思,两层难处俱含其中。至于手不能握管,给友人的回信难免耽搁,则因脑梗所致。1999年的上半年,他还能以左手作答,而后只好烦人代笔。寂寞的周先生,对友人的来信盼望殷殷,而其结果或正相反。我的朋友、中国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研究员何龄修(1933—2018),曾经因事作书求教,周先生以左手作答。何龄修揽书大恸,对我说:“以后再不敢给周先生写信了!电话里说不清楚的事,才写信求教。没想到给他惹来这么大的麻烦!”


“韩非囚秦 说难孤愤”


“韩非囚秦 说难孤愤”。《说难》、《孤愤》是《韩非子》55篇文章中的两篇。韩非主张以法治国,前者讲他将自己的主张游说于君主的困难,后者讲自己廉直的抱负不容于人,表达出对权臣惑主误国的愤慨。他后来出使秦国,受人陷害,被囚,死于狱中。“韩非囚秦,说难孤愤”,语出司马迁《报任安书》:


盖文王拘而演《周易》;仲尼厄而作《春秋》;屈原放逐,乃赋《离骚》;左丘失明,厥有《国语》;孙子膑脚,《兵法》修列;不韦迁蜀,世传《吕览》;韩非囚秦,《说难》《孤愤》;《诗》三百篇,大抵圣贤发愤之所为也。此人皆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,故述往事,思来者。

 

宜休先生在介绍《太初先生印存》的文章里说,这方印章是“先生自比在‘梁效’审查期间,是在囚笼中‘重拾旧欢,重回魏晋’,有如当年韩非。”这句话,指出了事情发生的时间和地点,让我们找到了解读的钥匙。

1976-1978年间,周先生因属“梁效”成员接受审查、管制,长达两年。“竹筒倒豆子”,拖到后期,再没一颗豆子可倒,甚至连监管人员都患上了监管疲劳症时,周先生人身仍然不得自由。“梁效”成员彼此之间不能交谈,与外界更不能往来。一个人关在屋子里,如何打发无尽的时光?周先生先是读四卷“毛选”,而后再读《马恩选集》,都读完了,还看不到尽头,怎么办呢?索性拿来二十四史,《史记》《汉书》依次翻看下去,看到三国魏晋,这是他先前研究过的东西:“那就一边看一边也写一点东西。”[16]周先生把这段时光称作“又不是人,又不是鬼的”[17]日子。多年以后他出版的《魏晋南北朝史札记》,就是这段时间的作品。“意有郁结,述往事,追来者”,这部札记,被他视为自己的《说难》《孤愤》之作。

以上脉络,大致是宜休先生的解读。看到这里,我有另一个想法,也写出来,供读者参考。周先生困顿受审之际,翻读二十四史,读到南北朝部分,心生多番感慨,手上一条条札记写下来。彼时先生的心情如何,他自己曾描绘为“坠欢重拾”。他把《魏晋南北朝史札记》称为“坠欢”,虽是乐中有苦,似乎也不好说这是他的“说难”、“孤愤”。《报任安书》里,司马迁公列出厄运成书的先贤众多,周先生何以单单挑出韩非的《说难》《孤愤》用以自比?我以为,缘故乃在这两篇文字的题目,正好道出了他彼时的心境。那个时候的周先生,正淹没在一片声讨之中,自己的满腹委屈,面对众人、国人,想说清楚、讲明白,能行吗?世上还有比这更难的事吗!此时的他,除去孤独愤懑,还能有什么呢?“意有所郁结,不得通其道。”自己说话自己懂。韩非的《说难》《孤愤》,恰恰好道出了他孤苦郁闷的内心。


“游骑无归”

“小伙计”


“游骑无归”“小伙计”。这是两声无奈的喟叹。岁月迟暮,回眸自顾,周先生对自己业务道路的多番曲折,打从心底发出了长长的叹息。

他早年从魏晋研究走入史学之路,颇有心得和成就;对后来的若干年,他用了“学殖荒落”四个字来概括。他这样说:“50年代,北大历史系学习苏联教学计划,准备开设亚洲史的必修课程和建立亚洲史教研室。领导提出要我负责,我觉得责无旁贷,毅然放弃从事多年的中国古代史而承担下来”[18];“当时觉得既然要我搞亚洲史,那我这个中国史这方面就应该放弃……把南北朝中国古代的东西丢下来了。”[19]后来他有追悔:“其实也不应该那么绝对。”不过这番追悔已在二十年后,为时太晚。到了1978年,他在信中向老友谭其骧(1911—1992)首次道出心声,语句虽然调侃自谑,意味却尽在其中:“多年来亦颇感游骑无归,难于有成,西谚所谓‘各行业之小伙计,而非某一行业之老师傅’是也。”[20]说这个话的时候,他刚刚“坠欢重拾”,苦中一番尝乐,跟着人身亦复自由,回到家里,更是沉湎于旧好之中。多年积压的心绪难排难遣,于是制作了这两方印章。“游骑无归”,是在外游走的马,无所归属的意思。“小伙计”,直白地说,就是一个“打杂的”。周先生在他的回忆文字中,不止一次说起这样的话。

心头般般酸和涩,翻作雅趣凭君看。其实周先生对世界史的研究,并非一无所成,但他之所以得出这种看法,实在是他太钟爱南北朝史的缘故。他视南北朝史为自己的“旧欢”,这成了他的一个情结。如果跳出这个圈子,我们可以看到,他的这个想法,似乎不够开阔。北大历史系,多少年间一直走着中国古史是为看家本领的老路。不期然而然,周一良先生开辟亚洲史领域,杨人楩先生开辟非洲史领域,罗荣渠先生(1927—1996)开辟拉美史领域。有他们三位当年的拓疆辟土,才有了后来的发花散叶。周先生是当事之人,自己开辟的事业客观效果如何,或许可以不知或半知;但我们作为后来者,论及此事,却是不可不明。


“人固不可以无年”

“真理是时间的儿子”


“人固不可以无年”“真理是时间的儿子”。同样是感慨和叹息,意味却更为幽远深长。这里一个是中式句子,一个是西式句子,印谱的编者把它们搭配在一起,很有意思,天下的道理原是一个。

“人固不可以无年”,语出《世说新语》[21],译作今天的白话就是:“一个人的寿数确实不能太短呵!”东亭侯王珣病体不支的时候,问武冈侯王谧:“世间舆论把家父比作谁?”王珣的父亲王洽,曾征拜为领军,未就职,36岁而死。王谧得问,回答说:“世间把令尊比为北中郎将王坦之。”北中郎将王坦之的地位和建树,王珣原本都看不上眼。他听了王谧的回答,转身面墙,嘟囔了一句:“一个人的寿数确实不能太短呵!”

“真理是时间的儿子”,此语借自英国哲学家培根(Francis Bacon, 1561—1626):“真理是时间的女儿,不是权威的女儿。”(For rightly is truth called the daughter of time, not of authority. )

这两方印章的制作年代不详,推测起来,应在上个世纪的80—90年代。那个时候,“梁效”一案审查完结,对周先生来说,廓清了一些谤言;出任历史系主任之后,又恢复了同行间的一些交往。但是,他心里没有吐诉的话语仍然太多。“汨余若将不及兮,恐年岁之不吾与。”他深感时间对自己的意义。洗刷委屈与污渍,恢复人格与尊严,固然全靠今后的岁月,但总希望有生之日自己能够看见,而不留待身后。他期盼有更多的明天与明年。88岁米寿之际,一些迟到的公允和道义已为社会所接受,寿庆在平慰与期望之中度过,一半对一半。稍后,他在给友人的信里吐出心声:“近来颇思起一别号,……我自忖九十有望,九五在望,故起名曰‘二望馆主’[22]。”这是2001年2月间的话。然而,老健并不可靠,当年的10月,周先生就与世长辞了。彼时他若精力尚好,我想也许也会治印一方。今天我们披览印存,没有看到“二望馆主”,诚是心头遗憾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2023年1月



[1] 网上有署名“宜休”的一篇文字,对《太初先生印存》中所刊的各方印章,从文字、背景及印钮、印石的材质等等,都有详尽的说明。本文借用、参考之处甚多,事前无法征求允准,谨向作者宜休先生致歉并致谢。

[2] 《周一良全集》卷7,第15—16页。高等教育出版社,北京,2015年。

[3] 同上,第201—202页。

[4] 同上,第186页。

[5] 同上,第208页。

[6] 致谭其骧(1978年11月11日)。见《周一良全集》卷10,第47页。高等教育出版社,北京,2015年。

[7] 《周一良全集》卷7,第223—224页。

[8] 周叔弢致周一良书(1980年10月15日)。

[9] 《周一良全集》卷7,第229页。

[10] 同上,第101页。

[11] 见周一良《郊叟曝言》,第76页。新世界出版社,2001年9月,北京。

[12] 《周一良全集》卷7,第101页。

[13] 《郊叟曝言》第77页。

[14] 2001年5月23日致启治书,见《周一良全集》卷10,第257页。

[15] 致启致书(1988年4月25日),见《周一良全集》卷10,第242页。

[16] 《周一良全集》卷7,第213页。

[17] 同上,第214页。

[18] 《郊叟曝言》第69页。

[19] 《周一良全集》卷7,弟149页。

[20] 致谭其骧(1978年11月11日)。见《周一良全集》卷10,第43页。

[21] 刘义庆《世说新语·品藻·人固不可以无年》:“王珣疾,临困,问王武冈曰:‘世论以吾家领军比谁?’武冈曰:‘世以比王北中郎。’东亭转卧向壁,叹曰:‘人固不可以无年!’”

[22] 《周一良全集》卷10,第253页,《致孙启致》。



本文来源:公众号“北京大学历史学系”

作者:郝斌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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